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简(女贞):孕育新生命实况

2000-04-12 来源:中华读书报  我有话说

简(女贞),是“台湾文学经典”最年轻的入选者,也是台湾文坛最无争议的实力派女作家。著有散文集《下午茶》、《私房书》、《女儿红》、《水问》、《只缘身在此山中》等(均由九洲图书出版社2000年1月出版)。她的作品不依赖绚丽的外表和各种包装,实实在在地靠着自己的文学才华及对生活的热爱,在台湾文坛创造了一系列不容置疑的文学成就。其作品《红婴仔》(大众文艺出版社1999年10月出版)是作者蓄意贴近育婴实况而写的散文记录片,详述了自己为人母的忐忑心路及亲手抚育新生命过程中各种兴奋、惶恐、期待及挫折的心情。下文摘自该书。

这一天终于来临。

凌晨三点,我起来如厕,发现落红,紧张又兴奋地喊醒他:“去医院,要生了!”即刻叫计程车往位于东区的医院。

到了医院,直奔产房。里面空荡荡地,一位值班护士走来,我以权威的口吻告诉她:“我要生了!”她要我躺上待产台作检查,很泄气地告诉我:“早呢,只开一指不到!”接着是很多产妇经历过的:被赶回家!

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我……天这么暗……要是一回家又有状况……不能让我在这儿待产吗……”这也是很多产妇经验过的。

又叫计程车,回家。天色仍暗,这城市还在打鼾。白跑一趟,我才想起肚子还没开始痛呢。平日看书看熟了,各种产兆都会背,没想到一紧张全给忘了,自觉十分泄气,回家后突然盹得很,倒头便睡。他也跟着补眠,决定不去上班。看样子今天会有动静的。

早上十点钟,开始肚子痛,不久即把早餐吐出来。知道怎么回事,倒也不慌,按部就班,洗澡洗头,免得产后顶着一头油面。阵痛产生的过程颇奇特,似有一股移山倒海的力量在体内慢慢滑动;此处要有山,便成山,此处要有海,便成海。然而整个人已站不住了,一面躺在床上辗转反侧,一面聆赏麦斯基演奏巴哈大提琴奏鸣曲,追随和谐典丽的音乐,让音乐的力量导引身心,一寸寸舒缓下来,任由痛自行运转,形成规律,渐次密集,终至强悍。

中午,吃不下任何东西,我要他去买一瓶鸡精,这一战需要体力,必须补充营养。午后,我告诉他(仍然有点心虚):“好像应该去医院了!”

叫计程车奔赴医院,天空宛若大军压境,是快下雨了。这回,护士没赶人,的确是“状况很明显”了。她们说,头胎有这种速度,算是“很优秀”的。

躺在产台上,痛己达到欲崩欲裂阶段,监测器测量胎儿状况,小家伙的心音如迫不及待的雷鸣。这一战开始了,我在心里喊他:“妈妈在这里,我们一起打这一战!”

孩子的爸爸已电告诸亲,并请他们不必赶来医院。窄小的待产室仅以布幔隔住,前后无人,但远处那间应有人待产,不时传来尖叫、哀吼、怒斥、咆哮,我不得不借用这么噜苏的形容词描述她的哭喊,那声音于平日听来已十分刺耳,更何况我也身陷“产境”,听来如万箭齐发。才发觉自己不会叫,一波波的痛袭来,顶多大口呼气,啊唷两声。也许一向情感压缩惯了,不擅尖声发泄吧!

他搬把椅子坐在台边,除了帮我擦汗、扇热,一面注意监测器上的变化,一面看书。

我问他:“看什么——书呀?”力气似乎持续减弱。

“就……那本书嘛!”他说。

一本写给男人看的书:《伴她生产》,郑丞杰医师著,买来大半年,他都没看,这节骨眼才临时抱佛脚。

问他:“现在看有什么用?”

他的说法也很有道理:“知道你会碰到什么状况,我比较放心!”

这么说,我得控制速度,要是我一咕噜生好了,他就不必看书,那岂不白买了。主治医师来过,他认为照这种优秀运动员式的速度看,傍晚五六点钟就会生。此时,离我进医院已两个钟头,心想再忍一个多钟头即可结束,气力立刻攀升。母亲带着八岁的小侄女来,她们掀开布幔进来时,我正面临一波痛潮,看见她时,下意识觉得这张熟悉的脸好苍老,仿佛自小在上面跑跑跳跳的山丘,田野,怎么一下子荒芜起来。她一定看见我那因痛而涨红、扭曲的脸才露出焦虑神情,却使我不忍起来。

“阿母,你回去……”我有气无力地说。

外面下好大的雨,小侄女吱吱喳喳地说。适才,她一进来就问:“大姑姑,你怎么了?”声音透着惊慌、害怕。我提起精神回答:“我在生小孩,会痛!”她才稍为放心。

母亲与小侄女被我赶出去,到产房外等候。

十分钟不到,母亲又进来,一声声喊我的乳名,如同小时候向黄昏四野喊我回家般,脸上更是一堆愁容。

“耐也按呢?这么难生!医生不是说快生了吗?耐也一直开四指,我看去开刀好啦!”她喃喃自语,慌乱起来。他站在一旁,也是脸色黯淡、表情严肃。护士教了我几招“用力”技巧,我照着做,她却说我“用错力”了,压力无法往下,反倒把脸弄得绞毛巾似的。时间已过六点,最后这一阶段的产程陷入苦战,肚子还挺得高高的,表示胎儿根本还没往下降。催生针打了,羊水也被护士戳破了,胎儿还是不下来。

痛,一次比一次强悍,仍旧没看见胎头。

母亲匆忙出去,她说去打电话,请阿嬷再向神明、祖宗祈求,保佑我平安生产。

“生得过,麻油香;生不过,四块板。”这句民间俚语忽然窜入脑海。在贫困年代,生产确是玩命之事,谁也无法保证母子安然度过。即使到了现代,医学力量监控整个孕期、产程,然而难产仍时有所闻。身边的朋友已出现两例,都是母子死在产台上。产房外的爸爸,原本满心欢喜等着拥抱妻子、婴儿,却被告知得准备一大一小的棺材……

人间苦,莫过于此。叫这遭逢霹雳的丈夫如何活下来!如何活下来!

看着他,我心乱如麻。痛楚夹杂恐惧已达昏厥边缘。稍为清醒时刻,我看着他那不知所措的神情,极度不忍起来。心想,若我过不了这关,他如何受得住重击?我们相识不满一年,也尚未过结婚周年庆呢,如果我走了,那么上天未免对他太残酷,而一落地就失去母亲的孩子,一生暖得起来吗?

不可以!我在心里喊,绝对不可以!

母亲与小侄女把护士们弄得快烦死了。我一痛,小侄女拔腿就去叫护士,大呼大叫的,仿佛什么紧急事件,护士不来巡一下也不行。到后来,护士开始用较不客气的语气怪我“不会用力才生不出来”。母亲则三番两次央求她们赶快叫医生帮我剖腹,她以生过五个小孩的资深产妇口吻“提醒”她们:“我女儿年纪也不小了,生不出来就给她剖腹嘛,你们一直要她自己生,生这么久了还在生,万一有什么问题来不及……”

说不定就是靠她俩的缠功,护士才速速“解决”我这个“不争气”的产妇。

大约七点钟,我被推入真正布满刀光剑影的“产房”,住院医师加上护士,四五个人走来走去,各忙各的,不时传来机械器具的声音,宛如身在厨房。扩音喇叭播放ICRT节目,轻快的英文歌。住院男医师正与另一人讨论跳槽之事,两人很热烈地比较待遇,福利及升迁管道。无人理我,没有任何一只蚊子过来向我说明接着打算怎么做?当然,更不会有安慰、鼓舞的话语。

沮丧及无助笼罩着我。背脊痛起来,像有人在上面磨刀,正手反拍,磨个不停。我心想,如果平安度过,我与儿子不过是这医院每日顺产纪录表上的一个名字;若有不测,也是合理的、控制得宜的意外百分之比内的数字。医护人员每日穿梭于生死事件之间,速度如同眨眼,躺在床上的病人(或产妇)早已被数据化、物化。病患面临沮丧与无助时,希冀从他们身上获得一丝慰藉,恐怕是奢求啊!

我感到非常非常累,盹,像一只毛毛虫爬上我的身体;可是又觉到焦躁、亢奋情绪交互出现,强烈地撞击出“要把儿子生下来”的念头。旋即,我被自己的求生意志激怒起来,似最高统帅亲自指挥三军般,迅速动员、整顿士气——每当人生陷入低潮、困境,这股不服输、不肯输的气概便会出现,混杂愤怒、深仇、嗔恨情绪,强度升高,终至复仇的暴力边缘。

我准备好了,即将引爆。

主治医师进来。一位实习护士要我一痛就用力并呼叫——这讯号要给住院医师,他已站在我的“大霸尖山”旁,伸出孔武有力的两条手臂,准备在子宫收缩高峰时用力把小家伙像“擀面”一样擀出来。

一次!两次!

第三次,巨痛如疯狗浪袭来,我吸气、咬牙屏息,两手紧抓产台两侧护栏,上身拱起,将所有气力孤注一掷向腹部压去,住院医师伸臂擀腹,主治医师以“真空吸引法”呼应,当三股力量汇聚刹那,我感到肉体崩裂飞散,但那不恐怖,至痛反轻,只像跌入盛放的玫瑰园,被花刺螫身。三股力量消褪,我接着觉得——仿佛只剩最后一线神经侦测而得,自己变轻了,像一片从暮秋树林飘出来的枯叶,在风里打转,飘回宜兰家乡的冬山河上,穿过老厝、水鸭、炊烟,又缓慢地飘向阴阴暗暗的山谷,风吹拂,冷冷的幽谷。

突然,啼哭!听到远处传来婴儿啼哭,锐细的音波窜入外耳道、耳咽管,来回撞击、振荡,形成箭,传输至即将捻熄最后一盏灯的大脑判读:是婴儿没错,不在远处,近在咫尺!

那箭完完整整射中我的心!

是的,我当妈妈了!

宇宙重新亮起来,星子们又窃窃私语,像每一个寻常日子。

“很好,出来了!”主治医师的声音。他接着为我缝合伤口,此起彼落的器械声音。所有的痛楚与疲惫消失得干干净净。

“儿子!嘿,儿子!欢迎你来!”我说。

一位护士抱他在远处不知做什么(许是量身高、体重及清洗),我偏着头看,不断在心里喊他。不知是否每位灵长类母亲都会在胎儿脱离母体时立即启动保护系统?适才,我甚至浮现护士会把小孩抱走的恐慌思绪,遂一直盯着,深怕她离开我的视线。

没多久,护士抱他过来。粉红包布裹得紧紧地,只露出小脸蛋。我看着小家伙,笑起来,讲了一句事后觉得不够强而有力但当时却是出自肺腑的话:

“好可爱啊!”

重三千七百七十公克,身长五十四公分,头围三十六·五公分——就是这颗大头,使我生得飞天坠地,眼冒金星。

孩子爸爸说,当我承受巨痛时似乎陷入半昏迷半清醒状态,我握着他的手,以交代遗言的口吻说:

“万一出了什么事,你要记得,我爱你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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